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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4章 鏡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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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!”

伴隨著陸一鳴的一聲低吼, 他再度驚醒。

四周一片漆黑,伸手不見五指。

陸一鳴掙紮著坐起來, 掌下的觸感告訴他, 這是他家的床榻。

窗外沒有月亮, 沒有星星。

就連遠處零星的燈火也沒有。

陸一鳴小心翼翼地爬起來憑著對房間的熟悉點亮了煤油燈。

橘黃的暖光瞬間充盈整個房間,帶來了一片踏實。

陸一鳴環顧, 所幸屋內一切如常。

他走到書架旁, 書架中間的鏡子映出了一張被汗水打濕的、蒼白的臉。

從鏡子的映像中,他看到了自己眸中的驚恐與餘悸。

剛才陸一鳴做了一連串的噩夢。

噩夢中,他醒來一次又一次。

而每次都發現又進入了一個新的夢境。

最近的一個夢裏, 他肚子裏居然懷了個孩子, 懷胎六月後,那孩子咬破了他的臟腑, 撕破了整張肚皮,渾身血淋淋地從裏面爬了出來。

把他活活嚇醒。

陸一鳴低頭輕撫著自己平坦的小腹,慶幸這只是個夢。

想必是之前王秀蓮的事,留下了不少心理陰影。

即便是現在,陸一鳴也不知道這是在夢中, 還是回到了現實。

朝窗外望去,外面無一絲天光, 連院子都瞧不見了。

陸一鳴心裏有些發怵,想把窗戶關上。

轉念一想,若這是夢,那自己沒什麽好怕的。

若已經回到了現實, 那更沒什麽可怕的了!

便放棄了關窗的念頭。

左思右想,心一橫,硬著頭皮,拎著煤油燈推門出去。

煤油燈只能照亮幾尺見方,這範圍以外的事物皆如同淹了鋪天蓋地的墨一般,失去了自己的輪廓。

陸一鳴隱隱的有些不安。

大廳的茶幾畔,似乎坐著一個人。

“阿金?”陸一鳴叫了一聲。

那人發出一聲冷哼。

音色蒼老宏亮,與金叵羅的截然不同。

陸一鳴嚇得手一抖,煤油燈在搖晃中像一尾驚慌失措的小魚。

這聲音雖然不是金叵羅,但聽在耳裏,實在是太熟悉了。

不會吧?!

遲疑間,那人已緩緩開了腔:“臭小子,過來,陪我下盤棋!我看看這麽些年你有沒有長進。”

聽到這一句,陸一鳴總算確定了這個人的身份。

腦中嗡鳴。

一時更分不清自己是醒是夢。

“磨磨蹭蹭的在幹什麽。”那人已不耐煩地敲了敲茶幾。

陸一鳴小心翼翼上前,在那人對面的位置坐下。

興許是個夢也說不定,鬼也沒什麽大不了。

再說了,親人變了鬼,那也是親鬼,有什麽好怕的。

這麽一想,心頭的恐懼一掃而空,大大方方地向以前那樣腆著臉咧嘴一笑:“爺爺?……真的是你?”

那人也不應聲,只是把手在茶幾上撥弄幾下,像是在擺棋盤。

煤油燈的光照亮了茶幾上的棋盤,卻始終照不清對面人的模樣。

光仿佛是畏懼那個人的存在,刻意避開了那個人的位置。

陸一鳴偷偷地左看右看,卻只能看到一團黑霧狀的人影坐在對面,五官輪廓全被黑霧掩住了,而他左右的座椅把手和他的兩只手分明被光照得清清楚楚,不由心生疑竇。

不一會兒,那人把棋盤敲了一敲:“好了。”

陸一鳴定睛一看,心頭一驚。

是盤殘局……這不正是祖父小時候常常跟自己鬥的那一盤嗎?

這人,果然是祖父。

莫名心安。

捋起右手袖子,習慣性先拈一字,來了個小卒過河。

祖父笑出聲:“啊呀呀,這麽多年過去了,你怎麽還是沒有一分一毫長進!”

說話間,他的馬也過了河。

“你以前不是常說,小卒過河就是車。”陸一鳴不動聲色,又挪一子。

“哼,我還說過別老把卒當車呢。”

閑聊間,一盤殘局已經被下完了。

不出意外,還是祖父棋風老辣,又勝一局。

“好了,咱們來盤普通的。”祖父說著,袖子在棋盤上一拂,棋盤便立馬恢覆了尋常棋局的開局狀態。

“你先。”

陸一鳴一炮當先開了局。

祖父動了一字,又開腔道:“剛剛你說的阿金……是誰?”

陸一鳴額前滲出幾滴冷汗:“我的一個朋友。”

“是不是那個長得像鬼一樣的人?”

你才是鬼。

“咳咳,”陸一鳴尷尬地說道,“他只是比一般人白一些。”發現了點什麽,“怎麽,你見過他?”

“算是見過吧。”祖父淡淡地說道。

算是見過??

什麽時候見的?!

“爺爺,你記不記得自己這些年……去了哪裏?”

陸一鳴不敢直接問,只得拐彎抹角地扯東扯西。

聽說,有些鬼不知道自己是鬼,甚至會誤以為自己仍然在世……

祖父“嗒”地一聲,吃掉了他的一只馬。

“怎麽,我死了,就不能找你下棋啦。”

看來他知道啊。

陸一鳴松了口氣:“哦,能下,這不下著麽。”

繼續不動聲色:“那你是不是有什麽心願未了?要不要我過兩天給你燒點東西?比如銀子洋房煙鬥什麽的。”

“這些雜碎我不需要,我多的是,你爹之前給我燒的都用不完。”

“那你找我,就只是為了下棋?”

祖父忽然放下手中的棋子,幽幽地嘆了一口長氣:“不孝的東西!你親爺爺我找你下棋有什麽了不得的?”

“是是是,下下下。”陸一鳴忙哄了幾句,暗暗擦了擦鬢角的汗。

這臭脾氣,真是做了鬼也改不了啊。

一連下了幾盤,祖父冷不丁來了一句:“這幾晚,是冥月之夜啊。”

“哦。”陸一鳴聽到“冥月”二字,聯想到那天晚上在船上的情景,好奇心快溢出了胸口,但仍然若無其事地道,“冥月是什麽?”

“冥月是我們老家的習俗……算了,跟你說你也不懂。”祖父喃喃道,“冥月過後,就是天狗食月的日子啦。”

“天狗食月?”陸一鳴聽得雲裏霧裏,“那不就月食麽。話說,我們老家,到底在哪兒啊?”

老家的事,他在祖父生前不知問過多少次,但祖父的嘴像塊焊死的鐵板,撬也撬不開,問多了還要生氣。

就連祖母問了一輩子都沒問出個粗細來。

祖父沒有像生前那樣抵觸,只是淡淡地說:“你已經這麽大了,老家的故事,也許是時候告訴你了。”

“嗯嗯。”陸一鳴心中狂喜,連連點頭。

“我離家的時候,可比你小多了。”祖父的人影微微擡起頭,似乎在回憶什麽,“也就約莫十六七歲,只是個乳臭未幹的黃毛小兒,正是年少輕狂,意氣風發的時候……”

接下來,祖父說出的往事,有如涓涓流水,細細地鋪陳開來,聽得陸一鳴目瞪口呆。

“我們本應姓周。我出生以來,就一直呆在周家的大宅裏,周圍方圓幾百裏,都是我們周氏同族。據傳,我們這一族的起源比炎黃還早,後來為了避難,躲到了蜀中的深山裏,繁衍至今,留下了數不清的規矩和祖訓。”

“我是我父親,也就是你曾祖父——他當時還是族長——的第九子,我平時並不得寵,所以被安排了個無聊又麻煩的差事。”祖父笑出聲,“我被安排去守陵啦。周家有個祖陵,裏面一股黴味兒,放有不少奇奇怪怪的東西。我悶得慌,有一天,我打破了裏面的一個盒子,那個盒子,是族裏的寶貝,只有族長才能在冥月時打開看兩眼。我心裏害怕,便索性抱著那個破盒子逃出了祖陵,也逃出了那個地方,隱姓埋名,過上了自由自在的日子。這件事情,對於周家來說,可是嚴重得很,我是回不去了,也不想回。”

聽到這裏,陸一鳴不以為然地插了個嘴:“一個盒子而已,破了修修不就行了,有這麽要緊?你好好和族裏道個歉,興許人家也不會問罪呢。”

“周家……可不是普通人家。”祖父擺擺手,“此外,我離開的時候,還順帶放了個被關在地陵很多年的道士,這件事,在族中也是死罪一條……”

死……罪?!

祖父說的這些,和早先周小生說的倒是對得上。

只是這個死罪,讓陸一鳴萬萬沒想到,驚得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噎到。

他以為這些事頂多也就被一頓家法伺候,抽鞭打板意思意思就得了,再不濟就除個籍什麽的,想不到這麽嚴重。

雖說當時有大清律法在,但山高皇帝遠的地方,一個宗族私設刑堂也確實真是沒人能管的事情。

頓時他有些理解祖父當年不願回首的苦衷。

祖父繼續娓娓說道:“我原以為,逃出那裏,我這一生也就圓滿了。可不曾想,有些從娘胎裏帶來的東西,早刻進了骨子裏,無論到哪裏,都是擺脫不了的。甚至子子孫孫也為我累及,唉!”

“什麽東西?”陸一鳴小聲問道。

子子孫孫……那不就包括我咯?

“我們周氏一族,是在上古的時候與仇家爭鬥時落了下風,才躲到蜀中去避難的。”祖父悠然吐氣,“那仇家往上算,也算我們本家,只是後來因為信仰不同爭執不下,便分了家。兩邊都不服氣,鬥了上百年。後來,那家不知用什麽巫術,給我們這一族下了穢血咒。”

頓了頓,口氣愈發地陰惻,“自那以後,我們這一族,便籠罩在血咒的陰影之下,概莫能外,所以自然也就每況愈下,只能放棄故鄉避走一方。”

“這什麽血咒的後果是什麽?”陸一鳴匪夷所思。

“難以一言蔽之。但凡周氏一族,後人自帶穢骨,穢骨生穢髓,穢髓生穢血,福薄祿盡,壽命極短,一般活不到成年。絕大多數在五歲之前夭折,或是胎死腹中。僥幸活過成年的,往往有其它劫數,生不如死。”祖父喉中發出桀桀的笑聲,“我父親之所以能當上族長,就是因為他是同輩中唯一 一個活過了三十歲且身強體壯的人。我是他的第九子,但也是他第一個成功活過五歲的兒子。我之前那些兄姊,除了胎死腹中一屍兩命的,便是幼年慘死的。”

陸一鳴怔了怔,說道:“可你不是活到了八十多?”如果沒記錯的話,父親也是過了五十五歲大壽才過世的。

祖父發出冷哼:“因為我不信命。”

他雞皮層起的蒼老的手指拈起一枚“將”,字字鏗鏘地說道:“人要亡我,我便與人鬥;天要亡我,我就與天鬥。你不會知道,我為了活下來,耗費了多少心力!”頓了頓,他聲音慢慢柔和起來,“人與其它生靈不同,鴕鳥遇到危險便把頭埋進沙子裏欺騙自己,麅子遇到獵人便呆在原地聽天由命。而人為了活命,總是能想得出各種法子的。”

陸一鳴莫名想起了自己十二歲那年的事情,喉頭一緊。

但他不敢問。

他怕聽到更讓他匪夷所思的答案。

祖父把手中的棋子放回原位,淡淡地道:“我一生,只生得你父親這麽一個兒子。而你父親……你可知,你出世前,曾有過三個兄長,一個姐姐?他們當中,有的莫名全身生蛆而死,有的在娘胎裏長出了兩個腦袋最終出生時卡住憋死,有的在三歲時吃掉了自己的身體導致失血過多而死……你父親不與你說,是怕你害怕,更怕你母親難過。在你之後,你母親更是一胎都懷不上了。”

話鋒一轉,“所以,你也知道,我們全家上下,都傾盡了全力要保你平安,護你周全。”

陸一鳴遲疑著,聲音有些扭住:“……也包括,死而覆生嗎?”

祖父又發出了桀桀地笑聲,沒有回答。

他拈起不知何時走到將旁的馬,“嗒”的一聲吃掉了陸一鳴的將,搖搖頭:“你又輸了。下棋果然還是不能分心啊。”

陸一鳴沒有追問。

祖父總是這樣,他不願意說的東西,問他一百次,他也不會說。

便拋出了一個新的問題:“這個血咒,有沒有找到什麽破解之法?我們家這樣是不是已經破解掉了?”

“血咒的破解之法目前只有一個。”祖父繼續陰鷙地說道,“那便是施咒之人及其後人全族俱滅。”

他不緊不慢地補充道:“仇家早就在中原開枝散葉幾千年,其後人想必早遍布神州,要想他們族滅是不可能的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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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陵鎮後山山巔,一只烏鴉在上空低低地盤旋。

底下那株千年老松的枝椏上,睡著一個人。

他蒼白的皮膚沒有絲毫血色,緊閉的雙眼如同死去的人一般平靜,連些微的輕顫也沒有。

他躺在那裏,活像一具被斜掛在樹上的屍體,沒有任何生氣。

烏鴉眼見月亮落了,太陽升起;太陽落了,月亮又升起,不由得有些焦急。

“如果月亮爬過了東邊的山坳,你就負責叫醒我。”

——這是主人很久之前吩咐過的。

他總是喜歡在這種時候練功突破封印。

“主人,主人?月亮都起來第二趟了,該起床啦。”烏鴉停落在離他最近的樹枝上,小聲地叫喚。

枝椏上的人修長的眼睫終於微微晃動了一下。

隨即,他在夜色中透著星光的眸子猛然從睫毛底下鉆了出來,射出兩道寒芒。

他坐起來,皺起長眉,揉著自己的太陽穴,問道:“我這次睡了多久?”

“將近十二個時辰了。”

“十二個時辰?”

那豈不是整整一天。

金叵羅腦中漸漸沈澱下來,想起一件事。

他記得自己明明該呆在陸家大宅才對。

不,準確地說,他應該和陸少爺在一起。

“壞了。”金叵羅低低說道。

他跳下了樹,目光罕見的變得憂慮而迷茫起來。

“怎麽了?主人。”

金叵羅咬緊牙關,沒有說話。

陸少爺身體裏除了驢妖,竟然還蟄伏著其它的東西。

很早之前,他便已驚然察覺。

但那東西極其狡猾,潛藏極深,看不見抓不著,其目的更讓人琢磨不透。

是以,很多肺腑之言,他並不能直接向陸少爺明說。

晚上的時候,他察覺到了那東西的氣息,便用眠術讓陸少爺的魂魄進入夢中,向那個東西提出了一個問題。

——你到底是誰?

然後……

腦海中失去了後面的記憶。

再度醒來,就已經在這裏了。

可惡,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問題?

眉頭鎖緊,細細回憶當時的細節。

畫面一個一個在腦海中緩慢地回放。

……

陸少爺在沈睡的那一瞬間,瞳孔似乎發出了奇怪的鏡面似的光澤。

那個時候,自己並未放在心上。

因為陸少爺的眼睛,總是流光熠熠。

對,是這裏沒錯。

金叵羅將腦海中的畫面定格,琢磨著那兩點鏡面的光澤,心中恍然大悟。

眉頭鎖得更深。

……那個東西,竟將自己催眠陸少爺的金瞳,在不易察覺的剎那間作了鏡面反射回來一縷。

——睡吧。

所以他反而被那東西利用了自己施放的眠術給催眠了。

身體依照平時的習性,來到了這裏,昏昏睡下。

施法人是自己,心,眼,腦皆不會產生警惕,這才著了道。

那東西,實在不簡單。

一道黑影陡然從山巔一躍而下,轉眼間便沒入了金陵鎮的樓宇屋架們堆積而成的巨大黑影中。

作者有話要說:  陸少爺瞪大眼珠:所以我是連睡了三章?

作者爛漫無邪狀:是的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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